在广州白云区金沙街沙贝社区,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个赫赫有名的书香世家——沙贝陈氏。从南宋陈氏始祖入粤至明末,陈氏家族名儒显宦层出不穷,留下了“一门七进士,四代五乡贤”的佳话。
而在陈氏家族名人之中,名声最隆、最受人景仰的,当属明末著名爱国诗人、抗清志士陈子壮。陈子壮(1596—1647),字集生,号秋涛,明代广东广州府南海县人。万历四十七年(1619)中进士,授翰林院编修,崇祯年间曾任礼部右侍郎,后在南明弘光政权任礼部尚书、永历政权任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等职。在风雨飘摇、动荡混乱中,他始终一身正气、廉直刚烈,为治国安邦殚精竭虑。
陈子壮像
志在匡世不阿阉党
只要是来过沙贝社区的人,一定会对社区内一座硬山顶式的古朴祠堂印象深刻。这就是始建于明嘉靖年间、后历经多次修复的宋名贤陈大夫宗祠。祠堂门口,立有一尊由著名雕塑家唐大禧创作的陈子壮铜像,塑像中的陈子壮身着戎装,单膝跪地,接过象征抗清使命的尚方宝剑,神情显得格外凝重、悲壮。
广州陈大夫宗祠前的陈子壮像。黄楚旋 摄
如今的陈大夫宗祠也是陈子壮纪念馆所在地,馆中有一副对联:“幼读万卷书,探花中式,卅年柱石辅朝廷,功勋留史册;晚统五省兵,抗清扶明,百战沙场断躯体,浩气贯云天。”这副对联堪称是对陈子壮文武双全、忠义一生的最佳概括。
如今的祠堂也被辟为陈子壮纪念馆,馆中展有多幅对联
明神宗万历二十四年(1596),陈子壮在广州呱呱坠地。他的父亲陈熙昌为进士出身,曾授浙江嘉应府平湖知县,擢吏科给事中,赠太常寺少卿,母亲知书达礼,伯父陈熙韶也官至广西思恩府知府。
陈子壮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,擅长诗文,很小就有神童的美名。相传,有一晚,其父陈熙昌在家中设宴赏月。当时夜色朦胧,轻云蔽月,有客人见此情形作诗曰:“天公今夜意如何?不放银蟾照碧波。”年幼的陈子壮随口吟诗作答:“待我明年览上苑,探花因便问嫦娥。”诗中流露出的敏捷才思和远大志向,引得众人惊叹。
明神宗万历四十七年(1619),陈子壮赴京赶考,在殿试中果然获得进士一甲第三名,也即探花及第,正好应了“探花因便问嫦娥”一句。随后,他被朝廷授予翰林院编修一职。
大门内正中高悬陈子壮“钦点探花及第”牌匾
明熹宗天启年间(1621—1627),东厂太监魏忠贤仗着皇帝宠信,飞扬跋扈、诛除异己,致使朝政日趋黑暗。陈子壮为官之余,既钻研匡时济世之道,著就了《经济言》等作品,同时也多次作诗对阉党当道、祸乱朝纲的现象进行揭露和鞭挞,表现出不愿随波逐流、曲意逢迎的立场。
天启四年(1624),陈子壮在担任浙江乡试主考官时,不顾危险,以“论历代宦官之祸”为试策命题。乡试结束回朝后,他又写下一篇文章呈给皇帝,文中旁征博引,历数各朝宦官乱政的前车之鉴,以示警醒。
魏忠贤对陈子壮十分忌恨,但见其才华出众,又有意拉拢,便派人请他为新建的宅邸书写“元勋”二字作为匾额,还私下授意:“书此二字,可得好官”。不料,陈子壮全然不为所动,断然予以拒绝,并将来人赶走。魏忠贤闻讯勃然大怒:“何物陈子壮,竟敢逆我意!”他遂安排党羽,诬告陈子壮在浙江主持乡试主考时所言“庸主失权,英主揽权”等字语意在诽谤明熹宗。此时,陈子壮的父亲、时任吏科给事中陈熙昌也因上疏弹劾宦官贪墨弄权,得罪了魏忠贤,父子二人一同被罢官,削籍为民,黯然返回广州。
祠堂内部
秉公执言仕途多难
明熹宗驾崩,明思宗(崇祯皇帝)即位后,大力肃清阉党,魏忠贤上吊自尽。陈子壮被重新起用,随后升为礼部右侍郎,但他不畏权贵、秉公执言的个性却并未改变。
根据《明史·陈子壮传》及王夫之《永历实录》记载,崇祯八年(1635),崇祯皇帝为了巩固统治、罗致人才,下诏宣布,凡郡王子孙中有文武才智可堪任用者,可通过“考验”授官。也就是说,宗室子弟只要“考验”合格,可以不经过正常的任职途径获得提拔。
对此,陈子壮坚决反对,上疏请求朝廷收回诏令。他指出,虽然朝廷的初衷意在招贤纳士,但此举无异于向王孙贵胄打开了一道“侥幸之门”,严重影响了人事任免制度的公正廉明。而且宗室子弟素来养尊处优,不知民间疾苦,贸然为官,只会徒增民苦,损害百姓利益。结果,陈子壮不仅惹恼了崇祯皇帝,还遭到藩王、宗室势力的诋毁,他被冠以“有悖祖训、离间皇族”的罪名投入监狱,幸得朝中正直官员营救,才保住性命。
出狱后,陈子壮再度被罢职还乡。他定居于广州城北的白云山,每日寄情诗酒,组建南园诗社。然而每当谈及时事,他总是难掩忧国忧民之心,时常叹息流涕。
崇祯十五年(1642),朝廷再次起用陈子壮,但他以侍奉母亲为由,没有赴召。两年后,李自成率领的部队攻破北京,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。陈子壮闻讯悲痛至极,率领广州缙绅在光孝寺哀悼,“泣血几死”。
另据《广州通志》记载,就在陈子壮乡居期间,广州及邻近数县发生大灾荒。陈子壮配合官府,带头捐资救济,又四处奔走筹款筹粮,组织人手在广州城内设点向饥民施粥,救活了数千人,赢得官民一片称颂。为了保家卫国,他一边在禺山书院授徒讲学,一边筹饷兴兵,勤加操练。
晚年的陈子壮辗转投奔明朝宗室在南方相继建立的各个政权。崇祯皇帝死后,清军入关,大举南下。福王朱由崧在南京被拥立为新皇帝,改年号为“弘光”,任命陈子壮为礼部尚书等职。
然而,拥立福王称帝的马士英与阮大铖朋比为奸,独揽大权,教唆国君沉湎酒色。马士英还指示陈子壮为宫廷撰写新词。陈子壮当即变色,凛然回复:“神州陆沉,国家多难,身为人臣,本应力佐朝廷励精图治,而你们却引诱国君游宴歌舞,真是‘燕雀处堂,不知大厦之将焚啊’!”马士英听后恼羞成怒,从此对陈子壮刻意打压、处处掣肘。(参见清陈伯陶编《胜朝粤东遗民录·陈文忠公行状》)。
1645年夏,清军攻破南京,弘光政权覆灭。不久,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,定年号为“隆武”,但隆武政权也仅仅存在了一年多,便随着清军攻陷福建而宣告灭亡。
馆内展示
宁死不屈壮烈殉国
1646年底,陈子壮与丁楚魁、吕大器等人拥立永明王朱由榔在广东肇庆称帝,改年号为“永历”,史称永历政权。与此同时,唐王的弟弟朱聿鐭称帝于广州,建元“绍武”。当永历政权和绍武政权为各自的正统合法性同室操戈时,清军趁机长驱直入,攻陷广州,绍武政权被清军消灭,永历皇帝也在清军进逼下逃往广西,抗清形势日趋严峻。
陈子壮被永历朝廷任命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,总督广东、福建、江西、湖广等地军务。他与弟弟陈子升散尽家财,集资募兵,联合陈邦彦、张家玉等领导的义军,相互应援,联合狙击清军。他们又计划集结战船水师进攻广州,可惜战败,陈子壮长子陈上庸也在战斗中壮烈捐躯。
1647年,陈子壮被迫退守高明,组织军民日夜坚守。清军偷掘地道入城,用炸药炸毁了城墙,陈子壮率部浴血奋战,最终还是兵败被俘,被押送至广州。
明朝叛将、时任清军两广总督的佟养甲见到陈子壮时,呵斥他跪下。陈子壮岸然傲立,不肯下跪,厉声说道:“我为朝廷大臣,头可断,膝不可屈!”佟养甲又想利用他与陈子壮往日的交情进行劝降,对他说:“明朝气数已尽,何必逆天而行?”陈子壮答道:“我虽不敢谈论天命,但深受国恩,当以死相报。”佟养甲告诉他,如果投降,不仅可以活命,还可以大富大贵,如不投降,则陈家将面临灭族之灾。陈子壮嗤之以鼻,从容表示:“但求死得其所。”佟养甲又在其面前杀死被俘的抗清义军首领麦而炫、王鼎衡等六人,更以陈子壮幼子性命相要挟,逼他变节。奈何陈子壮心意已决,对着佟养甲又笑又骂,说道:“权操汝手,不在子壮。”
佟养甲逼降不成,决定在广州将陈子壮处以惨无人道的“锯刑”,为了杀一儆百,行刑时还特意召集众人围观。当时,雷雨大作,陈子壮血流如注,依然骂不绝口。陈子壮就义后,其母闻讯自缢身亡。南明永历皇帝命人祭祀,追赠其为太师、上柱国、中极殿大学士、吏兵二部尚书、番禺侯,谥号为“文忠”(参见清陈伯陶编《胜朝粤东遗民录·陈文忠公行状》)。
陈子壮的忠肝义胆也感染了清朝的统治者。乾隆皇帝在表彰前朝殉节忠臣时,就曾专门为陈子壮题写一块“忠简”二字匾额,并以御笔题诗一首:“早敦直节,晚抗军锋,白刃无辞,丹心堪悯。”
正如乾隆诗中所言,陈子壮早先以勇于诤谏、刚正不阿的“直节”著称,晚年临危受命,弃文从武,扛起保家卫国的重任,直到身死殉国。陈子壮身处明朝末年,虽然生不逢时,未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治世才情,但他为了国家和民族竭尽忠诚、清廉守正、不惧威逼、不受利诱的精神,使得其成为超越时代的不朽传奇,流芳百世。
大堂正中摆放一座陈子壮塑像,并悬挂着“世德堂”和“忠简”两块大匾
【评说陈子壮】
陈子壮的事迹,“发策刺阉竖”亦即开罪魏忠贤之外,大抵与拥立南明小朝廷及抗清密切相关。但是从一些细节中,也着实不难推断出他的“三观”。
其一,魏忠贤曾有意拉拢他,请陈子壮为他新建的宅邸书写“元勋”两个字作匾额,许诺“书此二字,可得好官”。而陈子壮全然不为所动,且将来人赶走,令魏忠贤勃然大怒:“何物陈子壮,竟敢逆我意!”魏忠贤嘴里的所谓“好官”,显然不是循吏,不是奉职守法、清廉贤能的官员,而是肥差。此前,宋朝有两个官员说的话便很有代表性。一个是邓绾,他说:“笑骂从汝,好官须我为之。”这是属于为了能当上自己心目中的好官,连廉耻都可以抛弃的一类。另一个是曹彬,他说:“好官亦不过多得钱耳,何必使相也。”这是属于当什么官是次要的、能弄来多少钱是主要的一类。在所谓“好官”就摆在眼前的前提下,陈子壮丝毫不受诱惑,其廉洁自律以及刚正不阿的一面凸显无疑。
其二,陈子壮兵败被俘后,先有李成栋“亲为释缚舆车,具宾主礼”,而陈子壮“谈笑引满,举止如尝”,跟平时并没什么两样。再有佟养甲发出许诺:“汝降生且富贵,否则族。”投降的话,不仅能活命,而且还能享受荣华。对此,陈子壮的回答是:“但求死所耳,他非所计也。”貌似轻描淡写,实则凸显陈子壮大义凛然、视死如归的一面。在生与死、“生且富贵”的抉择面前,最能检验一个人的“三观”成色。陈子壮经受住了这种检验。
明朝嘉靖、万历时的海瑞,时人评价“不怕死,不要钱,真是铮铮一汉子”。这样的人物,历朝历代皆有,皆不乏人。以同朝而言,陈子壮便堪称其一。
——潮白
(刊载于南方日报2020年10月30日副刊海风版面和南方+客户端平台)